夜風吹散了彌漫的腥臭, 洗凈了清冽的月色。

宿陵定定地望著蕭淮硯。後者對身上那些汙漬渾然不覺，動作熟稔地扯了繃帶，將受傷的小臂纏繞了幾圈。殷紅滲出, 白色的繃帶逐漸變深。

宿陵從醫藥箱中拿出了弗蘭克準備好的一種防感染藥, 遞給了他。

“你不是說, 你暫時不會來了？”

“純屬意外, ”蕭淮硯咧開嘴角，自嘲地笑了一聲，“要不是來了, 差點搭在這兒。”

說著, 他伸手撩開了宿陵耳邊的碎發。

在指尖碰到耳廓的剎那，宿陵迅速躲開了。

最近一次的夢境不合時宜地浮現在腦海中。在那些混淆的片段裏, 直覺告訴他, 那個人兇戾的眼神、粗.暴的動作都與眼前這個人重合。

那個夢是如此真實，連觸碰過的皮膚都會發燙。

危險和不安令宿陵下意識地想要避開。

蕭淮硯似乎註意到了這一舉動，但出乎意外的是, 他並沒有再做什麽。那張臉上的神情變得有些奇怪, 笑意裏是苦澀，眸子閃爍著的東西最終暗淡了下去。

二人的終端同時震動了起來。

“餵老大，宿陵，你們那邊還好嗎？我剛看到有幾只惡心的蟲子往鐘樓去了。”連嘯大剌剌的聲音傳來。

宿陵看著蕭淮硯, 說：“還好。”

“哦那就行, 我和楚楚已經就位了。”

群組裏, 希子都加入了通話：“我們已經成功護送弗蘭克抵達C區, 目前暫無傷亡。我會留在C區待命, 雲清和傲萊已經去和鄭侃之匯合了。”

背景的電流聲裏，弗蘭克正在醉醺醺地吼叫：“傲萊, 是東面那輛車，你又走錯了！”

鄭侃之簡短道：“收到。”

臨時搭建的通訊組中，各區的負責人都簡短描述了自己所在位置的大致情況。

蕭淮硯提著狙擊.槍，用望遠鏡觀察了一會兒，聲音沈穩有力：“目前屏障內總共還剩餘四十五只擬態蟲，分別在鐘樓區、B區、T區和M區，請上述區域的人員時刻保持警惕，及時匯報情況。”

“考慮到目前的武.器有限，進行單獨獵殺將會分散人力，最好是將他們引到空曠的地區進行絞殺。”

宿陵看見了踩在鐘樓下那些蟲子屍.體上的巨型擬態蟲。數只金色的眼睛一張一合，像是被什麽吸引住了一樣。

“鐘樓區是最合適的，”蕭淮硯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說，“這裏有他們想要的東西。”

宿陵覺得自己知道了答案：“那枚星海碎片。”

“沒錯。擬態蟲通過蟲洞從它們所處的巢宇宙來到這裏，是因為宇宙膨脹過程中在融合活躍周期產生的不穩定性給出了通道。而這種不穩定性恰好與遠方星海有關，”蕭淮硯嘆息了一聲，“這些東西的目的是通過無差別的攻擊占領人類的宇宙，它們在艱難的跋涉和繁衍過程中需要大量的能量，而遠方星海的碎片就是最好的食物。”

這些碎片蘊藏著最純粹的宇宙的能量，對擬態蟲具有原始的吸引力。

通訊頻道裏，阿赫曼明顯楞了一下，遲疑道：“你從哪裏知道這些的？”

“碰巧看了幾篇科學部還沒發表的論文而已，”蕭淮硯頓了頓，轉移了話題，“各位，準備好了嗎？”

他問的時候，直直地看著宿陵，眸中的笑意漸濃。

頻道裏，一個接一個的聲音回答了“已就位”。

“我們周圍的區域中有一些二十年前產出的自動駕駛公交車，每條線上都有一兩輛尚未被更替的。這些車輛使用的喇叭是已經淘汰的RT-W型，相當於自帶一臺低頻聲波儀。唯一的問題是，需要有人去打開。”

不等蕭淮硯問，宿陵主動說：“我可以去。”

“太危險了。”蕭淮硯捂住終端，正要否決，卻看見了宿陵眼裏的堅持。

終端裏，雲清的聲音響起：“我行動比較快，或許也適合做這樣的事。”

“我也是！”傲萊，弗蘭克的人形兵器也搶先道。

最終，蕭淮硯制定好了行動計劃。

宿陵解決了兩只試圖爬上鐘樓的小型擬態蟲，收到定位後即刻出發。臨走前，他頓住腳步，餘光裏是蕭淮硯滿身的血跡。

“你……如果遇到危險，可以告訴我。”

“你是在擔心我嗎？”

在蕭淮硯追上來之前，宿陵離開了鐘樓。

經過道路的夜風並不冷，尤其是對於經歷了不斷打鬥的宿陵來說，顯得極為清冽。

他在N區的角落裏找到了那輛定位的車，然而在調轉車頭時遇到了蟲群的圍堵。數十只巨型擬態蟲將那輛晃悠悠的敞篷車團團圍住。

宿陵淡淡地瞥了一眼，右手虛握成拳，做出了準備戰鬥的姿態。

沒多久，他的腳邊堆滿了擬態蟲的肢體，黏液沾到了靴子邊緣，發出了燒焦的氣味。

就在這時，一只觸手從黑暗的林間朝他的背後襲來——

“唰”地一聲被斬斷，滾落在了地面。

隨即，樹林的方向傳來了響動，而後歸於沈寂。

宿陵註視著那裏，直到黑色短發的青年走了出來。

他有一雙顏色不一的眼睛，其中一只是人造眼。

“你沒事吧？”斐然主動問道。他手上捏著一個毛絨熊的玩具。幹幹凈凈的熊和他衣褲上的綠色形成了對比。

等上了車，宿陵才知道他是來給司瑾瑜拿玩具的。

“沒有這個，主人晚上睡不著。”斐然說。

宿陵看了一眼後視鏡裏瘋狂趕來的擬態蟲，將速度拉到了最大。他淡淡地問：“主人？”

“嗯，我現在的主人仍然是司家的繼承人。”

不是司鈞和，而是司瑾瑜。

重新生出的契約讓斐然之前經受的傷很快愈合，這才幾天，已經恢覆如初。而作為交換，他將繼續成為一名合格的仆從。

宿陵沈默了一會兒，問道：“你到底發生了什麽，司鈞和為什麽那樣對你？”

斐然搖了搖頭，翹起嘴角：“這是我命令中的一條，我不能告訴你。但是，他是為了懲罰我的過錯。”

宿陵不解道：“即便他傷害了你，挖了你的眼睛，你也願意繼續跟在人類身邊？”

“人類之間也是不一樣的，瑾瑜他對我很好，”斐然認真地說，而後又苦笑起來，“再說，除此之外，我又能去哪裏呢？在這個世界上，他是我唯一認得的人了。”

“你不想獲得自由嗎，”宿陵說，“你可以回家，回到遠方星海。”

斐然隨手解決了一只靠近的擬態蟲，笑道：“可我根本不知道這片星海在哪裏，我要怎麽回去。就算回去了，我又能做什麽。”

“那你呢，如果沒有契約，或是等你的主人死了以後，你會去哪裏？”

停在操縱臺上的手指一頓，淺色的眸中浮出了幾分迷茫。

“不知道。”宿陵的聲音平淡而茫然。

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。

如果蕭淮硯死了，他大概也會獲得自由。

他唯一確定的是，自己不會再跟隨第二個人類了。

烏雲漸退，明亮的月光拉長了鐘樓的影子。三輛從不同方向駛來的公交車即將匯聚在鐘樓前寬闊的廣場上。

跟黑色潮水一樣的擬態蟲跟隨在車輛的身後，似乎志在必得。

通訊頻道中，宿陵率先回覆：“自動模式已就位。”

“已就位。”傲萊和雲清同時答道。

斐然將小熊揣進了外套，活動了一下手腕。

三秒後，宿陵踩下了剎車。

所有安全區的大屏幕裏，帝國學院的四個人形兵器在蟲群的包圍中跳下了車。他們看上去溫柔無害，手無寸鐵，在巨型擬態蟲的身軀下顯得無比渺小。

宿陵的終端裏傳來了低沈的笑意：“放開了打，隨你高興。”

尾音尚且未消，單薄的人影已然沖進了蟲群。那雙細長的腿輕盈一躍，穩穩地落在了其中一只的背上。

緊接著，在光刃切下的瞬間，他借力反跳了回去，柔韌，迅速。墨色的長發在半空中卷起柔軟的弧度。

那樣凜然的身姿像是一片明亮的月色，過處皆是冷冽的聖潔，猶如神明。

“宿陵加油！為了帝國學院跟它們拼了！！！”秦越沖著大屏幕吼了一聲，引起了周圍人的回應。吶喊與歡呼通過公共通訊頻道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朵裏。

緊接著，八個安全區，兩千餘人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。

給宿陵，也給雲清、斐然，和傲萊。

鐘樓頂端，蕭淮硯將終端握在手裏。他望著宿陵的身影，連眼睛都沒有眨過。

他隱隱有一絲懊悔。

自己那時究竟是怎麽想的，他怎麽會想要讓宿陵待在家裏，哪兒也不許去？

但他不敢再想。

月色鋪在了獵殺的廣場上，那些死去的擬態蟲被剩下的一只巨型擬態蟲吞食了。那家夥因而不斷膨脹。

宿陵側身避開了一擊，讓不遠處的等離子炮打了過來。

然而這一炮歪了。鄭侃之的位置暴露在了擬態蟲的視野裏。

在觸手靠近他之前，一枚納米子彈為他爭取了逃跑的時間。

蕭淮硯掂了掂大狙，有些頭疼：“……沒子彈了。”

接連失去了數只觸手的擬態蟲如靜止一般停在了原地。全身上下無數金色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。

下一刻，這些眼睛都變成了血紅色。

“這東西變異了。”蕭淮硯認了出來。

進入變異狀態的擬態蟲比之前的攻擊速度快了很多，尤其是在它同時面臨四個非人類物種的攻擊時——它像是能飛快地學習他們的攻擊習慣，開始有了成功的躲避。

蕭淮硯皺眉道：“得在狂暴之前盡快解決它。”

無數的觸手發出了黏膩的聲音，就算斷了也會立刻重新生長。而它周身的硬殼更加堅固——僅憑宿陵的光刃，只能留下淺淺的痕跡。

“啊！”傲萊叫了一聲。一只觸手穿過了他的肩胛骨，白色的T恤頓時紅了一片。

隨之而來的觸手纏住了他。

宿陵望著那個方向，正在疾馳中尋找時機的時候，被擬態蟲抓住了機會。

湧動的觸手狠狠地抓住了四個人形兵器，但它並沒有打算直接捏碎他們，而是緩緩撐起了身軀，張開了腹部的息肉。

那裏也是進食口。

蕭淮硯爬上了鐘樓巨大的表盤，單腳踩著指針，正準備敲碎那枚星海碎片——

正在這時，一枚子彈擊中了息肉邊緣的硬殼，觸手一滯。

歐楚楚在通訊頻道裏歡呼雀躍：“我打中了，打中——啊，好像歪了一點。”

但就在擬態蟲分神尋找攻擊源頭的瞬間，宿陵切斷了觸手，率先幫助最近的雲清掙脫了束縛。

緊接著，傲萊和斐然也安然無恙地落地。

蕭淮硯沈聲道：“宿陵，你們分散它的註意力。歐楚楚，往息肉的方向打。”

“我、我可以嗎？”歐楚楚驚魂未定。

“當然可以，”蕭淮硯舉起望遠鏡，頓了片刻，“不過有件事一直想告訴你。”

“你忘記摘眼鏡了。”

教學樓空曠的屋頂上，架起槍的歐楚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，在一秒鐘之內做了數次心理建設。

她扯掉眼鏡的瞬間，整個世界都清晰了幾百倍——

連擬態蟲息肉上惡心的絨毛都能看見。

只有連嘯在她身邊兀自納悶兒：“你有沒有覺得老大今天不太一樣，他剛剛說話的時候像個長輩，哦對就跟我爸平時命令我的語氣一樣。老大平常不這樣說話的，他該不會是被嚇得精神分裂了？”

歐楚楚認真地盯著瞄準鏡，提醒道：“你再不扶著等離子炮射，我就要精神分裂了。”

廣場上，斐然、傲萊和雲清分別在擬態蟲的三個方位，拉緊了卷成麻花的觸手。就在它掙紮著要拼出更多觸手的時候，宿陵一仰身，如一片羽毛滑到了它的下方。

宿陵抓住了殼的邊緣。

四人同時用力——

“轟”地一聲，將擬態蟲翻了過來。

“就是現在。”蕭淮硯下令道。

宿陵立刻松開了手，和其餘三人同時向後撤去。

一枚子彈精準地落在了擬態蟲的息肉處。

緊接著，等離子炮射轟然而至。

火海淹沒了廣場。

宿陵站在火光邊緣，微微仰頭，在通訊頻道裏熱烈的歡呼聲，看見了鐘樓上的蕭淮硯。那人抹掉了薄唇邊的血漬，微微勾起嘴角。

宿陵朝那個方向頷首示意。

他看見那雙深沈漆黑的桃花眼勉強掃去了疲憊，笑意愈盛。然而下一刻，就猛烈地咳嗽了起來。

蕭淮硯弓著身，好不容易才緩和了過來。隔著盛大暴烈的火光，他安靜地註視著宿陵的身影。

公共頻道中，有許多人在問“宿陵怎麽樣了，沒有受傷吧”。

還有人說“宿陵戰鬥一晚上了，C區好多吃的等著呢”。

……

在那些赤誠又炙熱的關切中，蕭淮硯的眼尾微微泛紅。

“你喜歡這樣的生活嗎？”

他對著鐘樓下的側影輕聲問道。

仿佛是聽見了他的話一樣，宿陵擡起頭。那雙煙紫色的眸子平靜得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。

但蕭淮硯很熟悉這樣直勾勾的眼神。

……通常是在宿陵餓了的時候。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